白昼·Section Two(上)
隐仁兄:
吾友,
不知近日可好,本是要写信问候,却不想繁务缠身,倒先收到问候。最近可是繁忙,又遭大灾,近日也是身体方有好转,本是要在病前写信的,事发突然,就连病前的片段也誊移此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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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猜想,我也是将要臃患上这种疾病的,却还未曾沾染。还是要写些东西,作为我未来或许一定要取得的灾祸,要留下些什么,留给康复的自己,当做些什么慰藉;留给未病的他人,当做病得的指导;留给同我一样康复的他们,在茶余饭后,谈笑我的文字,慨说自我的经历。
我尚未患病的,被关锁在家中,家人劝我不要出门去,我倒也听劝,将每周固定的闲逛转变为了在家中闲逛,家中漏风,若不启用些采暖,凭那仅足以存活的暖气,迟早是要冻上些什么新病。变得虚弱多了,不久前尚可抵过疾病,现在不行,身上,心上,由内向外的总是种折磨。恐怕我是去不过这场了,人是进化,变得冰冷起来,再暖都要觉得热烘。我已然是歇业在家一月来着,我不着急,不想他们,仅需要搬来把椅子坐在桌前,一早到晚写些文字,早上写些不乐意写的,晚上写些乐意写的,挺乐哉。他们不行,他们生命的价值是远比我的宏达,有妻子,有丈夫,有父母,有儿女,奔走着,停不下来,将混沌滑稽的日子过得美好,不若我,连所谓的朋友都甚少,不提半个知己。我常是热衷于宣歌苦难,到如今只可避而不及,有许久未苟得休歇,同百无聊赖般躺在床上看手机不同,放空自己,思想也躺着,不想什么,不经意放日晖由东西流,为我几十年后的人生大事做好预演。永不忌惮死亡,他们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,死亡,其本身是好不恐怖的,记得曾在一本诗集中,死亡是温柔的细涓。我也曾经历过生死,在阴阳两界的交限行走,但仍不舍离开,我对这世间不剩什么留恋,可有人留念我,是我的亲人,不知晓死亡是何滋味,若是一走了之倒不错,最怕魂魄仍留在这孤苦的人间,待坐在一旁,虚渺地观瞧这活着的世界,他们为我哀悼,反正也不会听从回归大海的愿望,将我的名字镌刻在十万一块的石碑上,每年还要纵火,把尘埃烧的到处。不想这样,遣人在左臂戴上红绑带,四处寻走,将他们围到道路的尽头,一片漆黑中,继续烧罢。还有焰火,在钱尘上燃上焰火,更多人过来,叫着,骂着,伐了钱,他们一定是不再敢了,迂腐的玩意,就让他们流窜,逃到各处,唯不在我的身边。
有人告诉我,染上便好,也并不难过,只当一场伤风,不容易再患。我都听信了,正要走出门去,又有人向我劝解,那种燃烧的滋味。我不曾经历,不去信服,只有虚蒙的话语,周遭的众人都在苦痛地呻吟,他们是在佯装苦难,虚假的苦掩盖他们真着的甜,他们停歇在家里偷着乐哩。联起伙来,哄骗众人,昨日的报告,可是只有一人,而到今天都懒得报告,这是好的,这才是宏武的气节。这疾病大概算不上凶险,我认为,我要寄告此篇。
也不确信,是否确实患了此病。家人们是病了,我也伴他们一起。与外人不同的是,病得这样浅,只是难过两日,待夕阳再由东山走出,便告别了病榻,余下轻咳两日,便又回复。没有撕心裂肺的苦难,令我猜疑。只是自己病时怪异,头脑仿佛是脱绑般地恍然,在空洞的颅壳里搅动得放荡。
那早,我紧俏地走出床案,其时未有过多不适,只猜得是一夜未闭暖风的伤风,切作两片清水梨作水,便回到了床被。半温的被褥之中,有着无尽疾病的根源,将我用糟棉织成网罩住。熟悉的病痛,便用熟悉的方式医治。自觉取出过冬的厚被,里外地将自己更加困住——先前不少人劝我这样倒不正确,理应散热放开,我倒是固执——中国人,千百年留作的精研,只是待体温发烫,虚汗流尽便好。这次是不同,确是愈发烫炙来,头上却也干炙。热浪在躯壳上翻滚,从四肢,源源不断的,聚到心脏,驱动起发疯的心率。本就患有心疾的,如此一来,仿佛随时都可告别人世。每当预备转身换取些许冷却,头脑便被揪起,似是被拖拽开般,这非人的苦难。我敲动起床板,抒发起对病魔的不满。若是欲杀便让我车祸、灾难而亡,不要这样。逐渐,再一次闭上嘴,便罢便罢,先不死好了。我清楚现在庆祝死亡为时过早,我将在告别亲人后再自我离开这悲鸣的世界。我说过的,我会独自负担这些,死亡什么的。爱情、快乐、狂欢便交给他们替我享受吧,让他们接受爱情的洗礼,我自身早已不配经历这些,我的生命是不该的,早该被夺走,或不该被赐予,我是心怀感恩经历这些的。我只是一直在赎着些什么,和那些天主教的教堂中的虚伪祈祷不同,我只需要躺在床上,将梦中的事物记录下来,按照梦中的想法走着早被划下的线路运行着。我的梦是不同的,它时常发生于那些个孤独迷惘的夜里,到来我的枕边,汲取我的悲伤,抚摸着我的额头,亲吻在我的梦乡,给我死寂的夜奉上美好。托此福,我也能找点笔头工作,写作是不错,写下些文字,再跟自己灵魂对些话,发到网络,与那些不知当真浏览的忙客对些话。网络是好的,只要自己不去触动某些人的伤口,就像抓把细砂撒入大海,引起的波纹远不如某些死了你的文字的要大。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文字好,甚至不如中庸,却不见批评,拿给那些自诩为有文艺气的人,他们拿到了,再豁一声,好怪,他们却也说不出哪怪,在说些什么主义,什么风格,久而久之,我不给他们看了,又说我是江郎才尽。要听些黎明,什么风浪,花朵细雨,我倒是不难写出来,清一色堆出来的文字,我不认可,好像满汉全席不放盐,我吃个原汁原味,不如他们,餐桌上只剩下各种调味,我拨出来些,加上盐,自己吃,总有天,会有人吃厌了调料,来尝尝我的。
在那之前,我须得养病,脑内虚出来的美好前景,不能伴着汗水蒸了,我就闭起毛孔,果真没汗,倒也好不了,没招,便做梦,做些零碎的梦,梦里有趣,可以短暂告别病痛。奇妙的,有时梦过几个时代,看看钟表也才半点不到,梦又零碎,只能忆起些许,又投入到别的什么去了。那个上午,陆续梦了二十有余,其中一个有意思。
那是个黑白的世界,同那些默剧、漫画相仿,只剩些轮廓。我坐在街角,看着远方的画家,她坐在树荫下,标准的白制服黑长裙,手中举着个调色盘,调些个什么,我也就不清楚了,只是换着笔刷在色盘与画板间交互。我就这样,痴痴地看着她,脸是记不清,也不过是某个过路人的客串。时间过去,她在时光的某个缝隙里逃走了,都不知是何时,即使一直的注视。天色渐渐暗下来,不过是色彩渐渐由白色变成水泥,再由水泥变作煤炭,唯有那画架明亮,起身走去,翻过画纸,纸上的内容竟是痴迷的我,坐在长凳上看向这边。惊讶之余,画中的我动起来,向远方走去。尾随着,拐过街角,走入家中,看着自己坐在桌前,那是《白昼》的雏形,同那时不尽相同,只是醉梦后写下的话语,清醒后觉得有趣便续写。有人说不应过多叙述苦难,而我在梦中见到的除两三春意外何时又见到光明,纵使梦过,也忘了,一个人很少记得他因何而快乐,却难以忘怀他的悲伤。没有人整日将欢乐放在嘴边,那是他们在小学时代干的蠢事,此后便不再会。自那之后,我醒了,又得面对炽热的身体,决定起床去解决些需求。这可太难了,单是从被窝中抽出身体,就冰冷刺骨,待我艰难地把两层厚被撩开,更难得,头可是一动就滚动起来。隐忍片刻吧,咬起牙,吃住劲,病号坐起来了。再站起来,更难,床是长出了看不见的手,我站起,被拉回,我站起,被拉回...再站起,它腻了,一瘸一拐地,勉强算是解决了难题。
家中无人,午饭便免,倒不是怠惰,听起来难叫人信服。我慵懒的,不愿烹饪,一直都是,家人吃什,我吃什,家人不做,叫喊饿,我做什,我们吃什。正巧,他们被我送到内戚家中,可以得个安宁,我尚可继续安睡,睡不着,便倚在床头,一动不动,想起事。想想何事未做,想想何事将做,想想何事已然错过。时间啊,像春节娘娘庙里源源不断的香火,单取出来,一会就烧没了,好快,但放回去,找不见烧没的灰烬,被新来的香火覆盖,找不到了,它再沉入绵延的时空中。先前同些个玩艺术的人交流,问他们一生中最惧怕什么。黑暗,疾病,死亡,我说这都是时间。经历时间,白天过去,黑夜到来;健壮过去,疾病到来;生命过去,死亡到来。这样讲来,时间要比什么都可怖,后来遇着些个学物理的,他们也跟我聊,但他们扯相对论,我就不想跟他们聊了。
关于我,这聊了太多,但还想聊,碍于篇幅,便罢。还是书归正文吧,你先前跟我提到那个不幸的孩子我已了解,托友人安排去了,届时便让他拿这封信找他们便罢,年少苦命的孩子,将来的路还不知如何行走。至于你,与柳青的关系我想是不容易解决,我的意见在附信之中,还请保留,不要于第三者所见。如此见来,我便无他言可语,还望君保重。
此致,
敬礼!
白梦黯
书于杂乱之年